杀 牛 记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和泪! 那年腊月,生产队长决定要杀一头老黄牛,给大家做个尾牙,杀牛的场地就在古大厝门口水井旁边。队里要杀牛了,喜大普奔,没多长时间,这样的好消息就传遍全队几十户人家。 要杀的那头老黄牛我们很熟悉,是公的,岁数比我们还大,可能是小时候被骟掉的原因,一直非常温顺。我们都有放养过它,在它的背上玩过,为它捉过牛牤,用弹弓打过它......记忆中,它和我爷爷最好,几乎每次出工他们都是搭档,那活儿干得真没得说。到它上了年纪,腿脚不再那么利索,爷爷仍旧不离不弃,伴着它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在田里耕作着。打当然是舍不得打,扬起的竹鞭子只是个样子,人牛的交流一根牵绳足矣。每次出工前,爷爷都会先提一桶盐米汤犒赏它,收工后,都会特意拔上一小捆嫩青草让它当夜宵。奶奶曾说过,爷爷对它比对她都好。 尾牙那天上午,一大帮孩子早早就等在水井旁。大半晌,饲养员黑番才慢腾腾地牵着牛来到现场。黑番从小犯有脑瘫,队里照顾他,让他专职养牛,他非常尽责。平常时,他见到谁都笑,但这会儿,他却阴着个脸,把牛拴在水井旁的电线杆上,扭头就走,走前还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看见牛牵过来了,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老黄牛这时可能也意识到什么,但它不叫不闹,耷拉着脑袋,格外浑浊的眼泪无声垂挂,满是衰伤和无奈。我听奶奶说,“猪只知道惊,不知道死,而牛知道死,却不知道惊,它要是知道惊,几个人都捺它不住,它到死都不想为难它的主人。”多好的动物啊,哎!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吧。不过,我总感觉牛命还不如猪命,同样要挨一刀,猪至少不用干活,好吃好睡,村长般的待遇。 正当大家唏嘘不已,与老黄牛“依依惜别”的时候,生产队长提着一大茄志兜杀牛工具,和杀猪展等几个劳力走了过来,大家自觉地往四周散了一散。生产队长放下工具,用手摸了摸牛头,扔掉烟头,说声“开始吧”。杀猪展用力拉住牛绳,使牛头更靠近电线杆,不会移动,然后用破衣服蒙住牛的眼睛,跟牛咕哝几句后,接过榔头对着牛的天庭狠狠就砸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牛的脑袋登时垂到了地上,杀猪展迅速换上尖刀,趋身上去,准确地捅开了牛的脖子,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嘴馋的林婶拿着箍桶正准备接牛血,不留神被溅了一身,鬼叫地往后跳,惹得大家幸灾乐祸嬉笑着。此刻,牛喘着汩泡,不断的抽搐,挣扎着要站起来。大家都不敢靠近,伸长鸭脖瞅着,胆小的孩子抱住大人的腿直往后缩。好一会儿,牛沉闷地吐尽最后一口怨气,匍在地上不动了。事后,有哥们偷偷问杀猪展,杀牛前他跟牛都说些什么,他小声说:“我说,‘牛啊,你不要怪我,是队长叫我杀你的,有什么怨恨你找队长去。’哼哼哼!” 我发现,牛死的时候,嘴巴和眼睛都是大开着的。有好事者过去给它合上,手一松,“啪!”好像有一根弹簧,立刻又张开了。一头牛的喜怒哀乐一向深藏在心里,面部没什么表情,这最后的姿态,怕是它一生唯一的一次心事的流露。一辈子俯首劳作,却落到如此下场,此刻仰望苍天,也许它想看看,想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不甘啊!这会儿,我忽然觉得,围观的人群,双手粘满血迹拿着榔头吸着烟谈笑的人们,看上去时是如此的邪恶! 接下来,趁牛的体温还是热的,在生产队长的指挥下,几个劳力把牛抬到卸下来的门板上,开始剥皮、抽筋、开膛、破肚、拆骨、割肉。他们就像是现代的庖丁,手脚麻利游刃有余,中午时分,一头活生生的牛变成了一小堆一小堆分好的肉。生产队的会计按照早已拟好的花名册,一户一户地喊着,而后一小堆一小堆地被领走。当生产队长让人把那张牛皮拉走,自己提着那根牛鞭回家后(这是他的专利),现场只剩下斑斑的血迹和一堆从牛肚子里倒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草料。随后,几条土狗接管了“刑场”,贪婪地在血腥气中嗅寻遗落的杂碎。 到了傍晚,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飘出了牛肉的香味,大家伙的脸上都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们已忘记了早间对老黄牛的怜悯。这也难怪,在那贫穷苦涩的日子里,饥饿已压倒一切,有吃才是硬道理。节日一到,总要有鸡,有鸭,或者是牛,为节日做点什么,而人们的生活,时不时也要靠节日支撑一下,仿佛日子是一只口袋,不装几个节日进去,就枯瘪了。 说实在话,我也是蛮喜欢吃牛肉的,虽然内心里面也一再赞美讴歌牛们,虽然算命先生也一再告诫我命带魁罡不吃牛肉,但我依旧管不住自已的嘴,依旧抵挡不了它的美味。有时扪心自问,尽管我们人类认为自己才是茫茫宇宙中唯一有灵魂的生物,难道不也是最残忍的生物吗? 晚饭的时候,父亲打了一大碗香喷喷牛炕块,叫我给爷爷送去。爷爷黑着个脸,瓮声瓮气地说,“端走,不吃!”奶奶接过去,对我说,“别理他,他就这牛脾子。” 吃完牛肉后,父亲告诉我,不能喝茶,不能吹风,否则就不补了。我早早就被赶上床睡觉,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这头忠心耿耿、勤勤恳恳的老黄牛,和爷爷一起,依旧任劳任怨地奔波在田野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