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广煎 安得广煎千万条,大庇天下孩子俱欢颜!
小时候,我的老家农村,物质相当匮乏,没有山珍海味,没有水陆杂陈,但勤劳的父辈,总会把苦涩和艰辛埋在心里,用他们一双双巧手,就地取材,将大自然的一些恩赐,变成一道道餐桌上的美食,犒劳自己,慰藉家人。这些饱含父辈幸福和智慧的食品,在浩淼的时空中穿梭、演变、再生,往往就此形成了让儿孙们流连的老味道,我们泉州人称之为古早味。时至今日,在一众的古早味当中,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是父亲的广煎了。 广煎,真正的大名叫“鸡卷”,咋一听里面有带个“鸡”字,但跟鸡却完全没有关系,据说是其形状的类似于鸡脖子,故称“鸡卷(管)”。至于为何又叫做“广煎”,父亲告诉我,其实应该叫“卷煎”才对,就是“鸡卷在油锅里煎炸过”的意思,但“卷煎”两个字的读音又是卷舌又是仄声,用闽南话叫起来很拗口,于是便谐音成了“广煎”,顺便也是讨个好口彩:广聚财源,兼善天下。 在我们泉州,不论红白喜事,只要办桌设宴,总离不开广煎,特别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它永远是流水席上的第一道菜,“广煎糖粿,好头好尾”,说的就是它,足见其江湖地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泉州,不管大人小孩,没有人不知道广煎,没有人不喜欢广煎,它就是这么出名。至于这广煎什么时候有,是谁发明的,似乎不好考究。但有一样可以肯定,像它这样看似不修边幅,出身低微,却能在食物嬗变进程中,不因各方口味冲击而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强大,证明它不仅独具品格,且正本清源。 广煎的用料,主要有以下几种:五花肉,马蹄(荸荠),木薯粉,鸡蛋,葱头,猪网丝等,此外,还有五香粉、盐巴、味精几样佐料。平日里,这些食材个个平淡无奇,且风牛马儿不相及,可一旦萍水相逢,立刻相见恨晚,碰撞出裂变式奇观,成就了这道令人击节的美味。有好事者,会尝试着往里添加些虾仁、干贝、香茹等发物,更有甚者,还会往里再加入猪肝、火腿肠、午餐肉什么的,其味儿怎么样咱就不得而知,但经验告诉我们,多水不一定多豆腐,多药不一定多疗效。而像父亲这样的老泉州,几乎是不另加东西的,他们对于传统的配方和制法,有着近乎顽固的执着,在他们的饮食法则里,正宗和风味重于一切。 每逢家里有个祠事什么的,要办桌,剁广煎便成了父亲的一项使命。慢工出细活,用心出精品,父亲在厨房方丈之间,诠释了这个至理。首先,严格按照比例配料。猪肉多少,薯粉多少,马蹄多少……他不相信大约,也不凭感觉,他有一把专用的小秤,像秤中药一般,秤斤注两,锱铢必较,他的理念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其次,严格食材的遴选。食材虽简单,但不能简便,比如,他选用的五花肉一定是来自接近猪后臀尖部位,这里的肉结构肥瘦层次最多,肥肉遇热容易化,瘦肉久煮也不柴,是五花肉中的上品。又如,他御用的粉底是木薯粉,的确,较之地瓜粉,木薯粉做出来的广煎,质感强多了,清亮黏糯,弹牙绵滑,或烹或炸,均不噎口。再如,他不会像别人家因图省事而使用豆腐皮做卷皮,而是一大清早就起身去找杀猪匠要来猪网丝备着,他深谙,猪网丝除了能保持广煎外表的柔嫩外,还能确保它在煎炸后外皮不散不硬,况味如初;第三,严格刀剁的时间和质量。在制作的整个过程当中,这刀剁可是最关键的一个环节,虽说无需高深技巧,但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如果剁的时间不够,吃起来就没有那个韧劲与嚼头,而如果是剁得不细透或不均匀,糅合度就差,不仅切起来品相不好,口感也相对打折。父亲对自己的刀功很自信,也很自律,像一名刀客,一个人,一把刀,一猫就是一两个小时,把一应食材一一剁细剁匀,把对家人的爱也“乒乒乓乓”剁了进去……时辰一到,父亲方才放下厨刀,泡壶铁观音,来根友谊烟,让剁料先醒一会儿。待差不多时,再搓揉成团,包裹成条,上屉蒸煮。纵观整个流程,父亲亲力亲为,一丝不苟,行云流水,神闲气定,颇显大厨风度。 望穿秋水,笼屉盖终于掀开,在香气腾腾之中,但见一条条广煎精灵般躺在里边,我和兄妹的口水立马犹如滔滔江水不绝,恨不得把爪子伸进去。“闪一边去,这水烟最烫”,父亲一边驱赶我们,一边用筷子插试,而后权威性地说:“熟了”。于是,笼屉便被移至厨房一角的条椅上褪火。此时,早已蹲守灶台多时、饿鬼投胎的我们,在父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情况下,一人抓上一条,跾到一旁呼抖冽嘴。头几口,燎牙烫舌的,加上猴急,一口一个囫囵,基本品不出什么味儿,只懂得有一个“香”字。之后,才会搁嘴里慢慢嚼,细细品,薯粉的软糯,猪肉的鲜嫩,马蹄的爽脆,葱头的提香,鸡蛋的渲染,佐料的升华……丰富的味觉层次,让你感觉不出哪种味道格外突出,又感觉样样都格外突出,这也许就是五味调和及平衡的最高境界。同时,质朴的亲和力,妥贴的咬合力,撩人的感染力,让你真心感叹这“第一菜”名不虚传。不一会儿功夫,一条广煎全都进了肚,我们都吧唧着嘴,打着香嗝,意犹末尽。这会儿,父亲总会骄傲的踱了过来,怜爱地问:“好呷冇”?废话,能不好吃吗,我们争先恐后地奉承道:“吔好呷”!父亲满脸灿烂,有时,大人和美食也是需要表扬的。 马屁拍得响,话不定好讲,父亲照例是不允许我们再吃了,他心里清楚得很,像广煎这类大荤大素的厚重食品,最容易刺激小孩胃口的大开大阖,从而引起嗝胀滞泻等不适。他把剩余的广煎连同我们的胃口一起放在篮子里吊了起来,说是怕老鼠偷吃,其实是防着我们这几头硕鼠。对此,父亲自有他的一套说词:“三分味素七分夭北,够哈好的门件也得夭夭北夹也好呷(三分味道七分饿肚,再好的东西也得肚子饿了才好吃)……”。这话回头想想,还是有一定的哲理,的确,虽说美食和爱不可辜负,但也不可以放纵的。 很遗憾,父亲早些年就走了,再也吃不到他做的广煎了,但那种味道,早已深植在我的脑海里,熟悉而顽固。从此,无论我的脚步走多远,它就像是一个味觉定位系统,一头锁定千里之外的异地,另一头则永远牵伴着,记忆深处的故乡,并不时提醒我,家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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