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门长望一甲子》第二卷 散文 我苦难的童年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九日,我出生于福建南安梅山官园一个农村家庭。 解放后,“官园”更名为“新兰”,是一个农村侨乡。全村以陈姓居多,同时也有曾、黄、傅等姓氏。三十年代,迫于生计,有许多乡人纷纷南渡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和其它东同亚国家谋生,所以,乡里人家几乎家家都有海外华侨关系。 当时的官园陈氏华侨前往菲律宾的比较多,我父亲也是在那个时期背井离乡、客居菲律宾的。父亲早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便已告别一个月后即将临产的母亲和其他家人前往菲律宾谋生,自此就再也不曾回来。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见过父亲一面…… 父爱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自孩童时起,就从不曾接触到这两个字,在我的记忆中,有的只是两母子相依为命的苦难经历。所谓的家,也只有母子两人。为了生计,母亲既要辛苦耕作,还要抽空给别人帮工。记得还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母亲经常出去“挑盐”,从晋江河市挑到“坛尾”去卖,以此赚些生活费。由于路途遥远,母亲每天於天亮之前就出发,直到很晚才回来。每次早上出门时,母亲都要将我抱去跟大我六岁的二堂兄陈鼎握同睡,二堂兄白天上学去了,我就只好一个人整天在家里游荡。尽管我当时只四、五岁,但母亲已教会了我一些基本的生活能力,中午饿了,我就拿一个小凳子放在灶边,然后站在小凳子上从锅里拿出稀饭来吃。每天都这样喝着粥水过着我非常模糊,也非常不愉快的童年。 以后才知道,当时正处于艰苦的抗日战争时期,全国上下苦不堪言,像我这样的童年生活何止万千?北方由于饱受战火之灾,农村的许多孩子连粥水都喝不上。当然,这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 受太平洋战争的影响,国内外之间的交通和联系全部中断,整个侨乡死一般地沉寂。一时之间,外出东南亚的华侨不能及时汇钱接济家乡的亲属,留在家里的人只好自谋生路,的确很辛苦。记得当时流行一句顺口溜:皮鞋满光镜(戴眼镜),挑盐渡生命(贩卖私盐赚一点钱来保命)。从这句顺口溜可以想像当时侨乡生活的困难,也是对侨乡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我六岁那年的一天,许多人来到家里(当时已分成三家,大堂兄一家,二堂兄他们一家),要堂兄陈白双(后文将要提到的陈小燕的爷爷)去青年从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在这群人后面,从家里一直跟到乡公所。到了那边,发现已经集中好多人,大家汇合之后便排起长长的队伍开始出发。我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只是一直跟在后面,直到祖厝后(一条小街)。堂兄看我还跟在后面,便冲着我说:“我要去打日本鬼子了,很久才回来,你快回去吧!”我根本不懂什么日本鬼子,只是觉得很热闹,说什么也不回家,一直跟着他们走。没办法,堂兄只好离队,顺便在街市上买了一点糖果放在我口袋里,很生气地说:“你快回去,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晚上也不回来了,不许再跟来”。我只好站在那里,看到他们走得很远很远。 一九四五年,到处在庆祝抗日战争胜利,那时我已七岁。只见到处敲锣打鼓,高高兴兴,鸣放鞭炮。那时我还小,哪里放鞭炮,我就往哪里追,希望捡到没有燃放的鞭炮,也不知道什么事,只是跟着人家高兴,到处看热闹。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南洋交通已相继恢复,许多到南洋谋生的华侨也陆续回乡探亲。我和母亲日夜等候着父亲的消息,盼望着父亲也能早日回来。可是,很多天过去了,我和母亲眼巴巴看着人家全家团聚,唯独不见父亲的影子。母亲当时很是着急,总是四处打听,后来终于打听到父亲尚健在,只是已在菲律宾和一本地人结婚,并生了几个孩子,生活也很贫困。 得到这个消息,母亲非常悲伤,整日以泪洗面。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劝慰母亲,只能偷偷陪着母亲流泪。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还不懂什么叫亲人之间的感情,只是想,别人都回来了,父亲为什么不回家呢?从那时起,我就经常站在门口向外张望,希望有个很陌生的人出现,或许那就是我爸爸…… 当时的华侨不管是回家的,或是寄钱来的已经很多了,死寂的侨乡一时又喧闹起来——这家建房子,那家取媳妇,有人做“公德”(超渡祖辈魂灵),有人“烧大金”(感谢天恩)。侨乡活跃繁华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彼此间的贫富差距更加明显了,我的家里仍是一片冷清,由于父亲没法回乡,又没寄钱回来,我们母子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我用九年时间念完小学 转眼之间,我已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虽然日子过得很困苦,但母亲还是送我去上学。母亲由于既要下田耕作,有时又要给邻居帮工,平时里便很少有时间对我严加管教。在读小学期间,放学回家我从不温习功课,也从来没做过作业,除上课之外,整天都在外面与同年纪的小孩乱闯。爬树偷龙眼、下水洗澡嘻戏是司空见惯的事,逃学、打架更是家常便饭。有时把人家的小孩打得出了血,家长找上门来,不免又要遭到母亲的一顿揍。我记得当时母亲打我的时候,我不哭也不跑,任由她打。自己总在想:家里穷,什么都没有,穿的、住的、吃的都比不上人家,至少打架不能输给人家。于是回到学校又是打…… 在家乡蓝园小学读书的期间,别的同学只用六年时间读完小学,而我却用了九年时间才念完小学。其中不是因为中途逃学就是打架骂老师导致“操行”丁等而留级。 我是一个坏小孩,当时学校里的老师几乎都认识我,对于我,老师们只是无奈地摇头或苦笑,而我也不管这一切,只是我行我素一直散漫。可是有一件事却于我有非常深刻的印象,并且让我内疚一辈子,直到现在仍无法忘却。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事了。当时,吴炳辉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吴老师对班上所有同学的教导可谓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上课时总是耐心地讲解,在他担任班主任期间,整个班级不管在学习上,或者其它表现上,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变提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这个拉帮结派的坏孩子的市场越来越小,以前与我走在一起的孩子都慢慢疏远了我。我非常不高兴,计划着一定要作弄他一次。 当时,我们的教室在学校的另一角落,是普通房子,进入教室有两扇门。在一次上课前,我将一个竹编的碎纸篓卡在两扇门的上端,然后坐下来等着后头的好戏上演。同学们也慑于我的品行,都不敢吱声。上课了,吴老师快步向教室走来,刚一推门,门上的那个碎纸篓便迅速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吴老师的头上。这一幕立刻引来全班同学的一阵哄堂大笑。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在我身上。此时我不但不脸红,反而也跟着大笑起来,好像感觉自己挺有英雄气概。其实,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大不了“操行”又是丁等,再留一级就是喽,就算开除也无所谓,反正我已不喜欢上学了。 我就这样坐着等待吴老师的训斥,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吴老师只是把盖在头上的竹篓轻轻地拿下来,仍微笑着走进教室,没有发一点脾气,甚至还略带风趣地说:“哪个孩子胆子这样大,敢作弄老师?不过挺聪明的,花招很新鲜,我不骂也不怪他。只是觉得,我平时苦口婆心的教导仍不能令你们感动,我感到有些悲伤。不过,我会更加努力地来造就你们…… 说完,他就平静地开始讲课,对这件事只字不提。实际上他已知道是谁搞的,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同学们都偷偷地把眼光投向我这里,这些眼光已不是欣赏的眼光,而是责备的眼神。我感觉到那时的我已不是沾沾自喜,而是觉得有些羞愧了,脸开始渐渐涨红,内心开始渐渐自责,人生第一次有了羞耻的感觉。 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一直都提心吊胆的,可是几天过去了,吴老师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明知道是我干的坏事,就是不找我训话,好像没有这件事一样。他越是不骂我一顿,我心里越是不自在,总像心头有一块大石头没有放下一样,总是希望他在全班同学面前骂我一顿,甚至当众用鸡毛扫打我五十下,我才会将这件事放下心头。这件事憋在我心头已几十年了,每每想起来就会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从那以后,吴老师总是主动让我参加班级各种活动,新的足球场搞好之后,又亲自教我们练球,组织比赛。我好动的个性,全神的投入,也就渐渐冲淡了以前发生的事。但我还是没有胆量主动地向老师道歉。直到十年以后。 “我等你十年啦……” 一九六一年,我已参加工作。有一年征兵体检,我被调用参加征兵体检队,在县里集中受训。偶然中听一位同事谈起吴炳辉老师。从那位同事那里我才知道吴老师现在已调入成功中学任数学老师。获知这一消息,我很激动也很高兴。 自从吴老师离开蓝园母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现在,这意外的惊喜又重新勾起我对以前的回忆,内疚的心隐隐作痛。虽然事隔十年,但我从未正式向老师道歉,内心总是不安。 集训完成之后,我立刻乘车赶往诗山,到成功中学找到了吴炳辉老师。 当我站在吴老师面前时,他已认不出我了。十年啊,我已从一个当年的坏小孩变成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自我介绍后,吴老师终于想起来了,也想起了以前的事,他不客气地说:“我等你十年了,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找我的,你终于成长起来了,已不是当年的坏孩子了,我很高兴。” “吴老师,对不起,当年的确坏透了,不懂事……”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真诚地向吴老师道歉,求得了他的原谅。我终于放下了心上的这块石头,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 与吴炳辉老师住了一个晚上,详述了离开母校蓝园之后的各自情况,也了解了各自工作。第二天依依不舍离开老师。 在离开的那个时刻,吴老师牵着我的手,很慈祥地说:“孩子,你终于成长了,希望继续努力,走向你自己的人生高峰……。”“再说当年这件事,孩童时期的你的确坏透了,经常与同学打架,又不用功学习,只凭点小聪明读书,我从不提起那件事,只想给你自己想,内心自责,自己改变,人生的路是怎样走的,还是靠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十年中,吴炳辉老师对我还是抱着很大的企盼的,虽然我长大了,与孩童时期判若两人,他几乎认不出我,可是“作弄老师”这件事,让他一样地牵挂着这个孩子,让他一样牵挂着这个孩子的转变,让他一样牵挂着这个孩子的成长……。 老师微笑地送走了我,直到我的影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走出对吴炳辉老师的深情回忆,再次回到我的少年时代。 全国解放后,我已糊里糊涂地念完小学,随后考入国光中学。在此阶段,从不温书、从不做功课已成为我的“个性”。如果说小学最后两年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与人家打架较少了点,精力已有所转移,开始迷上了《七侠五仪》小说。似懂非懂地用了很大部分时间看一些古典武侠小说,如《五虎平西》之类的章回体小说。同时,将这种上课偷看小说的坏习惯带到中学。 灰色的童年,我并不愿意追忆,但对於吴老师,我却有一辈子的歉意,以及说不尽的感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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