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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已知身是客——刘再复《红楼四书》----文丨阿朵【作品分享】

上传时间: 2018-03-24  【字体:

梦里已知身是客
——刘再复《红楼四书》

文丨阿朵

 1

    《红楼梦》是部悟书。

    没有禅宗就没有《红楼梦》。

    我读《红楼梦》纯粹是心灵救赎的需要。

    在刘再复先生播客上看完2004年许戈辉对他的访谈,我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红楼四书”中他不只一次说过的这些话。对于这部他用生命阅读的书,直到此刻,在他纯净的笑容爽朗的笑声中,用生命阅得他生命的一隅后,才有了真正的感悟。

    刘再复先生的人生,经历了两次巨变,第一次是思想上的,第二次不仅仅是思想上的。这两次巨变的原因,一是文革,二是1989。

    刘再复先生7岁时,他父亲就去世了,寡居的母亲独自拉扯着他们兄弟三个,最小的只有2个月,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读书,就连想想都是奢侈的。但再复先生并没放弃,因学校有规定考第一名可以免学费,为了能够读书,他每一次都拼命考第一,考了第二都会哭,因为拿不到奖学金,下个学期可能就读不成书了。靠着奖学金,他硬是从小学读完了大学,大学毕业那年,社科院到厦门大学选拔人才,他被选上了。

    可以说,青少年的这段人生是极其辛苦的,但也是充满奋斗的激情和收获的快乐的,这段人生也是很顺利的。到社科院工作的头两年是在山东等地工作,真正回到北京工作时,文革开始了。十年的动乱,整个天下成了牛棚,在那随波逐流的批斗生活中,人人除了自保没有精力思索更多。文革结束后,反思那段历史,再复先生开始了良心的忏悔,他说对于文革,不能光谴责那个时代,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是有罪的,这是共同犯罪,良知的犯罪,即便别人能原谅自己,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文革结束后,他的思想变化很大,大彻大悟之后做了两点决定:第一,无论什么情况下,只说真话;第二,无论什么时候,要维护人的尊严。

    另一次巨变发生在1989年。这年的三月他曾应邀去美国讲学,然而几个月后再入美国时,他已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漂泊者。48岁,一个恋母恋故土情节很重的人,突然如树一样被连根拔起,失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在异域成了不会走路(不会开车)不会说话(语言不同)的人,孤独,彷徨,迷茫,不知所措,他感到了时间的无限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窒息。就如深陷泥浊,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几乎没有什么能将他救助,这种情形持续了一年多。

    最终真正救助自己的,他说是中国文化:禅宗,三经(《山海经》《道德经》《六祖坛经》)等。慧能的禅宗主旨是自救,心灵状态决定一切,天堂和地狱都在心里,怎么选择完全取决于自己,对过去的一切,他开始学会放下,以平常心对待。他说《山海经》里的故事都是很简单的,像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女娲,精卫,夸父,都是失败的英雄,但都是孤独的奋斗者,读他们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了无穷的力量。

    在他们的这席谈话中,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说读《红楼梦》是内心自救的需要。《红楼梦》的故事连接着《山海经》的女娲补天,而且《红楼梦》这部悟书本身就是深受禅宗影响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是它的点睛之笔——“没有禅宗就没有《红楼梦》”,再复先生的阅读与曹雪芹是灵魂的共振。


刘再复先生

2

    2009年10月22日我收到叶老师的来信,说刘再复先生赠我“红楼四书”,23号一早他将从邮局寄出,要我到时注意查收。

    看到这个消息我很开心,回复留言时却又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我已有了《红楼梦悟》和《共悟红楼》。对好书我的确很有点贪婪,不过这贪婪是对着文字的,不是对着它的载体本身。两本同样的书留在同一个人手里,是个很可惜的浪费。然而因是先生赠送的,我又实在不舍得放弃其中任何之一。何况,我担心这“红楼四书”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整体,与我买的单行本不同。

    果然。

    北京三联2009版的“红楼四书”的确就是一个整体,包括《红楼梦悟》(增订本)《共悟红楼》《红楼人三十种解读》和《红楼哲学笔记》。书皮统一是范曾画的“雪芹望石”,书名也都是范曾题写的。

    尽管每一本书都是独立的,也都是侧重于某个方面的,是相互补充的,但阅读告诉我,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红楼梦悟》和《共悟红楼》相当于论点,或曰结论,而《红楼哲学笔记》和《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相当于对《红楼梦悟》的论证和论述。

    再复先生说他对红楼梦的阅读经历了四个阶段:(1)大观园外阅读,知其大概;(2)生命进入大观园,面对女儿国,知其精髓;(3)大观园(包括女儿国与贾宝玉)反过来进入我自身生命,得其性灵;(4)走出大观园审视,得其境界。

    大多数人对《红楼梦》的阅读其实是停留在第一阶段的,所以,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要想直接共鸣《红楼梦悟》并不容易。但采取反方向的阅读,先读《红楼人三十种解读》和《红楼哲学笔记》,再读《红楼梦悟》和《共悟红楼》,不仅强烈的共鸣,阅读过程本身将是愉悦丰硕的收获,这收获包括对《红楼梦》文本本身。

    我的阅读恰是从《红楼梦悟》开始的。


刘再复先生和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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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悟》是这套书的第一卷,最初在香港三联出版,2006年的北京三联版是首次的大陆版本,并于当年再版。

    这本书收录的悟语最早写于1995年,到2009年5月再复先生完成了他全套的“红楼四书”,悟语也增到三百则。曹雪芹写《红楼梦》历时10年,再复先生读红楼梦几十年,仅写“红楼四书”就历时了近15年。《红楼梦》的研读者千千万万,曹雪芹的知音也不在少数,但真正如再复先生这样能够以整个生命终生阅读,并与其灵魂共振的,想来也是凤毛麟了。

    再复先生的阅读非常广泛,但是他说,能让他身心整个投入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只有《红楼梦》,这个阅读没有研究或著述的意识,完全是出于喜欢出自心灵生活的需要,然而一段一段写下的这个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在尝试《红楼梦》探索的一种新的形态。

    两百多年来《红楼梦》的阅读与探讨有三种形态:《红楼梦》论,《红楼梦》辩,《红楼梦》悟。王国维的“论”(《红楼梦评论》),以及胡适、俞平伯、周汝昌的“辩”,都是很有成就的,但“悟”独立地作为一种基本的阅读探讨和写作形态,似乎却还没有。正是因为这一发现,他把著作命名为《红楼梦悟》,与俞平伯的《红楼梦辩》作一对应;也正是因为这一发现,他对于红楼的研究深入并展开,有了今天问世的“红楼四书”。


刘再复先生和他的女儿

4

    《共悟红楼》,是再复先生和他的女儿剑梅的对话,是对《红楼梦悟》的再阐释和进一步拓展。

    父女两人都是优秀的学者、文学教授,又都是《红楼梦》最忠实的读者,关于红楼自然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只是,因为分住两地,他们的交流常常只能在电话或信中。1999年2月9日,在《明报月刊》上读到再复先生的红楼笔记后,剑梅在给父亲信中说,“你那么喜欢《红楼梦》,那么全身心投入,真让我感动。你因为拥有《红楼梦》而赢得一种幸福和排除孤独的力量,这种感受,我还没有。但我也很喜爱《红楼梦》,以后还要好好读,好好领悟。”再复先生说中国文化的精华之最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二十四史,而是《红楼梦》,在回信中他建议女儿,“从现在开始,有空就翻翻《红楼梦》,不断领悟,十年以后你的内心一定能丰富很多。我们不必把研究《红楼梦》当作政治工具和 缘求进的阶梯,所以,《红楼梦》是属于我们的。”

    是的,《红楼梦》是属于他们的。2006年秋,再复先生到马兰里大学去探望剑梅,那个时候北京三联出版的《红楼梦悟》刚寄到美国不久,作为《红楼梦悟》和《红楼梦》的双重读者,又带着内心对学术精进的逐求,剑梅抓住这个机会和父亲展开了讨论。这次谈话,距离那封信还不到十年的时间,再复先生已经惊喜地看到女儿内心的丰富了。

    再复先生是全面认同曹雪芹“天上星辰,地上女儿”的审美理想的,但从女性批评的立场,剑梅对他和曹雪芹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女性至少应该包括母性、妻性、女儿性,少女固然美丽,妻、母也并非丑陋,曹雪芹认为女儿嫁后就变成“死珠”“鱼眼睛”,这不是以“青春”的名义把女性做了等级之分吗?

    文学研究、文学批评是再复先生的“专业”,探讨《红楼梦》更是专中之专,和这样一个专家一起谈论红楼实在太容易陷进被动的接受和倾听了。剑梅在这个谈话的过程中,更多的也是在倾听,但这个倾听是主动的,整个过程她就如一个睿智的记者,从《红楼梦》的题旨选择、精神内涵、文化投射、宗教境界以及荒诞意识等,从不同的视角提出全新的问题,这些问题将父亲带入更广阔的思想和探讨空间。她真是幸运,她面对着的,如同一部百科全书,这个讨论的过程中,足以解决她内心所有关于红楼的问题。


刘再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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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心就是真心,无分别心。

    再复先生对宝玉的盛赞中常常提到“无二法门”,读到这句话时,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就是“无分别心”,对人无论高低贵贱一样看待。先生很看重这点,刘姥姥的出现成了他测试红楼中人心灵质量的试金石。

    妙玉才华横溢又很美丽清高,再复先生在红楼梦论中曾盛赞她,“连大观园里最美丽、最有才华的林黛玉、薛宝钗,在她特异的光彩下都觉得不太自在”,但看到她连刘姥姥用过的杯子都闲脏、丢掉,却极力往贾母的心里钻,对这个把自己定位为“极品” “云空未必空”的人,他开始觉得“似乎有一层朦胧的包装”,让她远不如黛玉晴雯等可爱了。

    王熙凤泼辣能干却有若干毛病,尤其她不动声色地害死了若干人命,再复先生对这个人物谈不上喜欢。但她对刘姥姥却是善待的,并未因她是穷庄稼人而看不起,在这点上,再复先生又看到了她的良心尚未完全泯灭,并欣慰在贾家败落后她因此给自己女儿谋得了一处归宿。

    圣经里有句话说,“他心怎样,他就怎样思量”,我在“红楼四书”的阅读过程中,阅读着再复先生,阅读着他的“无分别心”,“佛心”。我不是喜欢炫耀的人,但有段温暖的经历,这个时候却常常浮在脑际。

    那一年,作家与评论出版社要为再复先生出版一本评论专集,其中收入马悦然,林岗,余英时等十一位文学大家的文章,为这本书做框架的叶老师告诉我,再复先生要把我写的《漂泊者的心灵轨迹》收入书中。这个消息让我很意外,马悦然是诺奖评委,其他人也都是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著名大学的教授学者,在他们面前,我实在太渺小了,甚至没人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先生却没以名声和地位做分别,把我们的文字一样看待,在中国,在其他任何人那里,这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果然,出版社的编辑也觉得难以接受,向叶老师提出异议,但再复先生说“文章写得很好”,并亲自跟出版社编辑联系。在叶老师的留言中看到这个消息时,我的眼睛湿润,文章发表与否出版与否不重要了,但再复先生“无分别心”的善待,让我感受到了生命和文字的尊严,它是我温暖前行的力量。


刘再复先生的《红楼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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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里宝玉的出走是主动的,再复先生最初的出走却是被动的,心里还有若干的放不下。然而,《红楼梦》等这些伟大的书籍,宝玉黛玉等这些清纯的兄弟姐妹救助了他,让他明白自己虽丢掉了桂冠,掌声和权力,但丢掉的都是身外的世俗的东西,并没有丢掉生命中最珍贵的——个人的尊严和骄傲。

    漂泊前他是知识者但处在政治中,漂泊后他成了“第三空间”的主人,拥有了知识分子难得的独立性,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向内心深处挺进,与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灵魂相逢。漂泊不再是最初的苍凉和无奈,而是成了阅读世界这部大书的方式,漂泊成了他的人生美学。

    “梦里已知身是客”,漂泊中《红楼梦》也帮再复先生不断重新定义着故乡。德国诗人海涅曾把圣经比喻成犹太人的“袖珍祖国”,再复先生则把《红楼梦》视为自己的袖珍祖国与袖珍故乡。他说,“有这部小说在,我的灵魂将永远不会缺少温馨。”在精神上他已经接受自己是过客,接受过客的心态:是客,就没有占有,没有欲望。世俗层面上他却是乡土观念很重的人,依然希望老来的归宿是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海外几十年他都没加入美国国籍。他把中国的国籍视为自己拥有的最后一片国土。他把《红楼梦》装在背包里,他视《红楼梦》为故乡。

    ——红楼四书,是他灵魂的故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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