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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光杂忆----------------------潘旭澜(上海) 初4组

上传时间: 2006-12-03  【字体:

国光杂忆
潘旭澜(上海) 初4组


潘旭澜校友简介

潘旭澜校友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生于福建南安。一九五六年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五年任日本关西大学客座教授。一九八六年
任中国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七年兼台湾香港文化研究所所长。一九八四年被选为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一九九三年起连续
被选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曾任上海语文组教授评委多年。历任上海主办的多项文学奖评委。有研究专著、评论集:《艺术断想》、
《中国作家艺术散论》、《潘旭澜文学评论选》、《诗情与哲理》、《长河飞沫》。主编《新中国文学词典》、《十年文学潮流》、《当代散
文精品珍藏本》。另写作散文、随笔,在中国大陆及境外、国外报刊发表,有些被译为外文,已结集出版了《咀嚼世味》、《小小篝火》。获
国内外的学术、教育、文学创作等奖二十几项。

    小学毕业时,我肩膀上扛着脑袋,只有简单的一根弦:上中学,再读书。上得了上不了,怎么上,上哪儿,都没想过。稀里糊涂地去考县中,又稀里糊涂地落榜。怎么不多考一两所中学呢?想到这一点,都已经快开学了。我惶惶然,父母亲却不怎么着急。

    有一天二姐受父母之命,带我去30里之外的姨母家。我以前没到过,更不知道姨母的公公是国光中学的校董。这和蔼的归国华侨李引琛老先生,知道了来意,就让他的小女儿领我去见教导主任。那主任姓柳,问了几句,就在一本表格上添上了一行。写完,说:「过两天找舍监X先生分个床位,就行了。」我不知该怎么称呼的李小姐答道:「谢谢柳先生,有空请来我家玩。」「别客气,开学忙哪。代我向李老先生问好。」总共不过十来分钟,这就真的行了?我直到住进学校宿舍,又听到老师点名,心里才算踏实。

    国光中学是著名爱国华侨李光前先生创办的。校舍才造了一部分,因为日军攻占新加坡又切断中国对外通道,侨汇中断了。经过董事会的努力,还是将学校办起来。我入学时,是第四组(级),这之前才招过三次生。

    入学最初的一段时间,每每走进造好不久的红砖大楼,坐在新课桌后,总不由同原来读书的乐峰小学比较,有几分幸福感。老师也不同,打听的结果,好几位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老师由于战争造成的种种困难,没毕业就来任教了。那时的大学生,无论毕业的或肄业的,在我心目中,都是国家栋梁之才,敬佩自不必说。有一位老举人,教国文课,我知道他有学问,但又认为是过时日历,庆幸没派来教我们这班。

    学生宿舍还没来得及造,借用原来的一座祠堂。黑咕咙咚,几十个人住一个房间,白天在双架床巷走动,不小心都会相撞。天热出汗多,夜里大寝室总是弥漫着呛人的汗臭和浊气。大清早起来洗脸,一到屋外,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你体会到什么叫空气清新。夜里小便要到屋外厕所,深秋冷得起鸡皮疙瘩。大冷天房门口有尿桶,倘若睡不好,就会古祠一夜听「泉声」。可谁也没有怨言,大家知道,一些由城市迁到山乡的名牌中学,学生也住祠堂或寺庙。只是,对举人老师的小儿子,和他父亲两人住在一个厢房里,要喝水有暖瓶,要撒尿有夜壶,不少人觉得他太福气,有几分嫉妒。

    学生没有食堂,只有几个厨工在小土屋里蒸饭。每人一个黑瓷饭罐,装上可以吃的东西。大多是几把米掺和地瓜或地瓜干。有人讲卫生洗米,有人不洗,免得浪费。地瓜一般只洗泥不削皮,皮也能吃嘛。有个同学,他父亲是个将军,黄埔第一期的。他在饭罐里常掺进一小撮海蛎干或黄豆、花生什么的,让大家羡慕得不得了。有时放块地瓜,一定要削皮,居然用一把「中正剑」。我觉得不可想象,问了一句,他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有什么!我家有三四把呢。」于是,一直以削地瓜皮去体现「不成功则成仁」。他吃的菜,是家里带来的煎鱼、红烧肉、松花皮蛋等等。在不少同学眼里,简直是天上人。只是,似乎没谁表示过不平。

    我的口粮,起初是自己两周回家去拿一趟。后来往往是父母让二姐给送来,说是星期天可以复习功课。粗细粮的比例,大米质量好坏,都是家里经济形势的标志。副食通常是一大罐的腌菜叶,一小砵盐炒花生米,小瓶酱油。母亲知道我从小怕腌菜叶,在家宁愿吃白粥也不吃这种菜,常要二姐叮咛两句:放了几汤匙油炒过的,好下饭,吃地瓜也不噎酸;况且,盐分不够腿会发软。尽管郑重叮咛,我还是不大吃,剩下许多,或送同学,或发霉倒掉,有时送来大半碗咸牛奶块,我挺喜欢,觉得是改善生活了。后来,家里干脆多给一点零用钱,让我在学校自己买。可我多半在上课时听见「卖咸牛奶哎一」的吆喝,只能干瞪眼;课外时间,又经常被老师们包销光了。母鸡下蛋多的季节,也会送来几个煮熟的鸡蛋,吩咐我分几天慢慢吃,营养才会吸收,免得不消化,这当然是特别照顾了。可是偶尔放得太久,鸡蛋坏了,懊悔好久。我由此有了经验,知道没破壳的熟蛋,不同季节可以放多久。

    姨母家曾经是较富裕华侨,但多年侨汇断绝,人多地少又缺劳力,伙食衣着也很平常。姨母家务劳动很重,每天大早忙到天黑,还非替我洗衣服不可。我去取衣服时,她常常留几块焖得出油的红地瓜,喜滋滋地看我吃完。她知道那年头少年人啥时都能吃,石头也能消化,看她那满意的神情,我每次都吃得十分感动。后来,我再也不曾吃过那么香甜的焖地瓜。

    愁吃,愁穿,想回家,想怎样过日子,担心鬼子打进来,盼望抗战胜利……占领了大部分的心灵空间。上课往往注意力不集中,课外更没有多少心思来复习。课堂里大约就是ABCD,「曾文正公家书」,使人头疼的X+Y+Z。还有一门「生理卫生」,任课的女老师讲到男女性徵、生殖器时,脸孔通红。有的同学小声说:「那种东西,讲它干什么?」音乐课教唱了一些「生死已到最后关头」、「我们在苦难中成长」之类的歌,唱起来很投入,很动情。我也是在这里才看到指挥棒的,以前小学老师全是双手划来划去。在班里,我平平常常,不好不坏。没有什么可以显露头角,也并不调皮捣蛋。于是,老师们谁也不曾注意我。可我却暗暗评价每一个老师,给他们打分数。心中不止一次发愿:将来我也要读大学,要当一个受学生尊敬的老师。

    有个叫任昇生的同学,比我高二班,住在同一寝室。他谈吐大方,见多识广,一副城市人的样子。生了「大头疥疮」,仍很潇洒,深受老师欣赏,但并无得意之状,也不主动找老师。倒是有空就看课外书,厚厚薄薄的都有。他在全校书法比赛中得了第二名,据说本应第一,那位举人老师认为有些「野」,压低了分。张贴出来时,同学们都说他的字最活最好。他曾送我一副录石达开诗(「扬鞭慷慨莅中原」),我贴在家里,一位中过拔元的堂伯都连说难得。他同我谈起课外书时,劝我多读外国名著、新文学,说了好些我没听说过的外国作家作品。有本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集,他刚看过,就说送给我,并随手写了隶书的题赠。对于学校里的功课、考试,他很不在乎。我觉得他的见解和态度很合我口味,便尽可能多读课外书,自然放松了功课。抗战胜利,他便移居泉州,一个人租了间房子住。简直是文曲星的外甥,大块小块的作品,联珠炮般发遍泉州的报纸,成了中学生中的大名人。我随后也转学到泉州,在他怂恿下第一次给报纸副刊投稿,同时也被「引诱」早早有了烟瘾。没多久他去了南京,渺无音信,从此便断了联系。我现在成为写散文的老童生和顽固不化的资深烟民,同这位同学,野鹤闲云般的少年才子,有几分关系。这些都是后话。

    在国光中学,最关心的时候是战局,最盼望的喜讯是抗战胜利。只是,消息闭塞,胜利也不知何年何月。记得当时动员中学生参军,我年龄差一大截,要不肯定会报名。抗日救国,难道挂在嘴里?欢送两个大龄同学从军时,师生都很激昂,有些老师和女同学还泪汪汪的。童子军教练领呼的口号中,有一句「一寸河山一寸血」,我觉得悲壮得过了头,坏彩头,不吉利。当兵抗日,当然要有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决心,但也要有战胜敌人,痛饮黄龙的信心才对。现在想来,老天让我晚来人间几年,否则参了军,倘若还活着,肯定是别的样子。那时,抗战处于极其艰苦的境地,时时刻刻考验人们的承受力。出乎普通人所料,胜利女神已经踏着令人窒息的夜色,走到不屈的男女老少身边。

    艰苦岁月是一种特殊的生长激素,在国光中学一年,我陡然长大了。幼嫩的童年,在不知不觉中,画上歪歪扭扭的句号。日本投降后,我便转学到泉州。作为一个带着过多的青涩的少年,开始了新的旅程。

选自2003年香港校友会编辑出版之《涌泉》一书


潘旭澜教授在国光中学创办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作学术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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